每次我想起父亲,我心中的图画就是一个坐在写字台前拿着笔对着书或者稿件批批改改的一个男人,从小到大,父亲就是坐在写字台前拿着笔对着稿件批批改改,直到妈妈叫他吃饭才施施然出来,吃完饭又回到写字台前,好像有看不完的稿件、报纸、书籍和作业。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爸爸退休,才偶尔在回到家时看到父亲坐在写字台前对着电脑在打空当接龙。
父亲的写字台,是从小到大留在我脑海中最深刻的印象。无论是在临安的於潜,还是在杭州师范学校后山上的教师宿舍里,还是在图书馆楼上的临时住宅中,或者是在金祝北路的蜗居里,或是在后来单独的书房里,爸爸总是坐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也正是因此,父亲在他的职业生涯中创造了无数个令人瞩目的成就。从小,我的小学老师们就告诉我,“你爸爸是我们老师,我们很喜欢他哎。”我被马路上的流氓欺负的时候,爸爸的学生主动担任保镖护送我去学校,我从他的学生们那里得知他们给他起的昵称和外号,我知道在教学上他是一个被热爱和拥戴的老师,不然我家里何以有那么多的学生进进出出,川流不息?我后来也做了一段时间的大学老师,我知道要和学生走到那么近这需要付出很多的时间和心力,我做不到。父亲不仅是一个好老师,也是一个好领导,在他的带领之下杭师获得了很大的发展和改变,住在杭师校园里的快乐是我对童年最大的回忆,我更是记得住在校内时他随时要应对老师的登门求助、学生的突发事件等等,这都塑造了我对于一个领袖的概念:好的领袖不仅仅会做事,而且还会爱他的下属、关心他们的生活。在这点上,父亲极大地影响了我。
父亲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父亲的写字台曾是我从小到大都在寻宝的对象。在他的写字台里,我发现过他在粉碎四人帮时对当时时局的真知灼见,我也在他的剪报和杂文中看到他对国家的热爱和对腐败与蠹虫的愤恨,作为老师和领导有的时候他也会遭受贿赂的试探——我也因此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看到他写着数字和准备上交的信封……虽然如此,他从来没有直接拒绝过那些想要请他帮忙的人,也没有给过对方难堪,即便在退回礼物或者上缴信封的时候也总是为对方保留面子。有一次,还是高中生的我血气方刚地说,“把东西丢出去不就行了,干嘛要帮他们呢?”爸爸说,“你不懂,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年代,有太多正常的事情却不能透过正常的途径解决。我的父亲不仅正直,而且宽厚待人,他一直是我道德的榜样。
大学毕业离开上海,一度我以为是小鸟飞出了笼子,可是每次回杭州又被浓浓的父爱所包围。父亲不善于表达情感,就像我一样。妻子有时候感到很奇怪——为什么父子两个人要在饭桌上大谈国家大事,我想这是父亲表达爱的方式,他把儿子当作平辈来进行信息交换。每一次回杭,爸爸都会问我这个要不要,那个要不要,茶叶要不要,山核桃肉要不要,爸妈两个人把我小小的行李箱塞得满满的,恨不得我可以把这个家都打包去上海。我也不知道我要怎样表达对爸爸的爱,只好给他买更好的电脑,更好的路由器,升级和重装系统……这是我会的,就像我小的时候给他整理桌子和抽屉、帮他抄稿件一样。我相信父亲知道这是我向他表达爱的方式。但是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希望我更能用语言表达爱,我更希望我能告诉他我爱他,我应该早点带他出去旅游而不是到毕业的时候才想到邀请他到美国来旅游,我应该拥抱他、给他按摩……我深深地感到,我不够爱我的父亲,我希望各位,如果你的父母还健在,现在就去爱他,现在就去表达你的爱,而不要到没有机会的时候后悔遗憾。
有很多很多和父亲度过的童年记忆值得回忆,但我最最要感恩的是父亲的宽容和开明。我做过两次在很多人看来无法理解的选择,一次是离开高薪的职位去大学当一个收入低微的青年教师,父亲容许了我这一理想主义的实验,并没有大力拦阻或是在我失败回到企业的时候冷嘲热讽;还有一次是因为对信仰的认真和上帝的呼召而决定离开当时另一个高薪的职位决定做一个全职的牧师,我知道父亲对我很失望——无论是在中国的传统观念还是他的信念与文化里面,神职人员不是他所期待的,但是他仍然没有拦阻我,他让我去做我真正有热情,并且带有理想想要去做的事情。我的很多牧师朋友因此羡慕我没有家里太大的拦阻,我知道,这是因为我有一个开明、宽厚和爱我的父亲。
作为一个基督徒和基督教的牧师,我最欣慰的是我的父亲在病床上接受了耶稣基督作他的救主。他虽然是一个优秀、开明、宽厚和正直的人,但是他居然能够在上帝面前低下骄傲的头,承认自己在神的眼中是一个罪人,需要耶稣基督的救赎。我为此非常感恩,虽然他没有机会参与教会生活和被教会确认,但我仍然盼望将来能够在天国里与他在重逢,我希望到那个时候,我能够更好地向他表达爱,更好地告诉他,“爸爸,我爱你。”
谨此,我代表特别感谢在父亲被诊断出癌症之后给予过求医问药帮助的各位领导、学生和朋友们,我感谢曾经来医院和家里看望他的师生朋友们,我更感谢今天拨冗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同事、学生和亲友们,是你们的陪伴和友谊、是你们的成就和关爱,让我父亲的生命充满欢乐。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