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点三十分,解冻的鸡丁无力地躺在水槽里,即便空气中的热量在它们身上发生了奇妙的震荡,它们仍保持着僵硬的姿态,聚拢在一起,只是没了起初凝结的力量。我的孩子和丈夫将在30分钟后陆续踏进家门,眼看着手机买菜已赶不上配送,我匆匆奔向了菜场。
“拿五块香干,再来一盒老豆腐。””小姑娘,交关辰光么来了嘛。”胖阿姨嗔怪地对我说。手上的动作迟缓得让人着急。“五块香干?”在她的再次确认中,我才注意到那张原本馒头似的圆脸越发涨开去,像发过了头的面团,透出了皮下酱紫的面色。她陷在一尺见方的摊位里,一下子把豆腐、半成品包子、豆浆、腐皮、烤麸都挤开了,杂乱地堆在摊位上。看来这一日没什么生意,进的货卖不出去,就只好一日日堆着。冷柜里塞不下了,自然往摊位上堆。”最近在网上买得多“,我不好意思地说,”有时在外面或者不想出门,就手机上买点算了“。”是呀,你们年轻人都喜欢在网上买菜,我这里的生意越来越差了“。胖阿姨说着说着声音却小了起来, 原本嘈杂的菜场冷清得随便说句话,整层都听得清清楚楚。隔壁的菜贩肉贩们看似都在低头看着手机,其实顾客一进楼层,大家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等着你在摊位前站定,方移了眼。而这会儿,每个人都竖着耳朵有意无意地听着。
疫情之前,我隔三岔五总要光顾胖阿姨的豆制品摊。论做生意,胖阿姨真不是好手。她爱聊天,整日穿着一身食堂师傅的白色工作衣,爱和个把老主顾东家长西家短的,做起生意来颇不走心,非要等你把物品拿到她跟前,才应承你。好在她脾气不坏,又爱笑脸待人,有时你耐着性子听她们的家长里短,也应和几句,就立刻成了她们的同道军。有时想买个什么却没货时,她却像得了什么秘密似地说,“下次来买,我帮你留着”。下回见着了,她定笑着献宝似地把你要的东西拿出来。
可如今胖阿姨的脸上却只有疲惫,因为生意惨淡,看多了手机视频的眼睛浮肿无神。隔壁的摊子一个个不干了,空出来的瓷砖台面越来越多。竞争对手离开了,顾客也很少来了。这座四层楼高,装修一新的菜场大楼不过才过了四五年,就只余了一半的商贩。我记得靠着楼梯卖肉的黄毛大叔,白皙精瘦。总爱坐在摊子里看抗战剧,一头染得金色的黄毛剪得短短,惟有额头上方留着一撮俏皮。他手脚利索又爱干净,说起来话来带着江南人的软糯,看我的菜零落地拿着一手,总多拿一个塑料袋给我把菜都装好。他时不时会收了摊子离开一段,后来才晓得他放心不下生病的老婆,隔三岔五就回老家照顾一阵子。还有三楼卖菜的张氏夫妇,男的浓眉大眼,五短身材,却颇有些野心。眼看着菜贩们各个打道回府做不下去,他却不断地扩充着摊位,趁着别人不出摊就把自己的菜摆了过去。他们的摊位上蔬菜种类丰富,我常在他们这里完成一站式购物。去久了就成了老熟人,有时过了下午卖菜高峰,看他们摊上菜还多,就帮衬着多买点。有时我嫌豆子剥壳麻烦不愿买,张阿姨就招呼着别人帮我剥。等我逛了一圈把该买的都买齐了,她就把一袋剥得清清爽爽的豆子塞在我手里。
菜场的小贩们确实都爱斤斤计较,有时好几样菜一起算价钱,四舍五入的事也是常见。我有时看着不道破,换来的却是出乎意外的温情。但当买菜这件事变成了网上平台的点击、结算购物车后,这种买菜中建立的关系就在网络中消失了。胖胖瘦瘦的菜贩们不再是交易中的主导者,他们甚至都不再需要出现在瓜果蔬菜的背后。在和网络科技的较量中他们永无胜算,好像被驱逐了一般,只能躲在这座水泥建筑里讨一口饭吃。但当他们亲切地问候我时,我的心却有着网络购物绝不会有的触动。我渴望再和他们聊上几句,问候下他们才出生的孙子,抱怨几句浮扬的菜价。我渴望看到她们脸上因辛勤劳作而有的幸福,也期望他们在我的脸上看到对她们的尊重和肯定。
毫无疑问,我们都是网络革命的受益者,甚至这些在网络的缝隙中辛苦求生的菜贩也不例外。但是当我们一次次在网络交易中以看到的实物图像代替对生活的体验,以一次次的点击为日常生活的列车加速时,我们失去的是与人相交所带来的记忆和温度。我想听到胖阿姨、黄毛大叔、张阿姨对我,“侬来了,今朝吃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