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崎骏的影片《千与千寻》中有一段经典台词:人生就是一列开往坟墓的列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但很难有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走完。当陪你的人要下车时,即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但宫崎骏没有说的是,挥手道别的从容只停留在荧幕中,现实留给我们的却是目睹死亡痛苦后深深的自责和抑郁。重症监护室厚重的大门、插满全身的管子、冰冷的呼吸器、在强烈的电击后如同被棉絮充塞的玩具弹起又落下的身体,才是我们记忆中最后的告别。更何况,同在这班列车上的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到站下车。
最近我有幸受邀近距离地了解临终关怀事工,惊觉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学习如何去活,却不曾花上一点的时间去学习死亡。在成都从事临终关怀的负责人告诉我,其实许多基督徒面对死亡时也一样痛苦。神学上对于死亡的解释,无法与他们身体上难以言说的痛苦相调和,灵魂中因病痛临到己身而与上帝的角力并萌生的愤怒从没有止息,还有那些没有机会说出口的「再见」「别难过」「我很抱歉」或者「我爱你」。永生的应许并没有让此生最后的告别成为优雅、安宁的时刻。
临终关怀或者说重症关怀,正是在人罹患重症后,从身体、心理、灵性和社会身份这几个维度给予爱的陪伴、梳理死亡的勇气和灵性的引导。临终关怀不是让人毫无痛苦地死,而是好好地活到此世间的终点,以迎接永生。我想借今天下午的时间就临终关怀的重要性、作为神儿女和地上儿女的我们该做些什么以及我个人面对衰老和死亡的思考做些分享。
临终关怀为何重要?
(图注:Death of the Virgin)
社会的需要
中国是世界第一癌症大国。平均每天有6000多人死于癌症。中国虽然在过去的20年间建立了38家安宁养护院,覆盖32个城市,但安宁疗护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既陌生又不想碰触的选项。春节的时候,一群学生在我们家玩了一个生命旅程的游戏。其中有一张卡片要求玩家想象自己在死亡时的场景。拿到卡片的玩家大多面露难色,她们向我们中的大多数一样,目睹过死亡,却不曾想象过自己的死亡。但当我们的国家加速步入超老龄化社会的
时候,死亡将比新生来得更加寻常。这也意味我们将在代祷群中看见更多亲人朋友罹患重症需要代祷的消息。这不仅是对我们个人的考验,也是对教会信仰实践的挑战。当衰老和死亡的威胁使我们对生活的欲望重新加以排序时,让脆弱衰残的生命活出神所赋予的生命价值,恰恰是我们实践彼此相爱命令的机会。当文化的包袱让人对死亡讳莫如深,人心的间隔让传福音的门越来越狭窄时,重症关怀却给我们预备了福音的窗口。我们虽然不在一片生命繁茂的沃土上撒种,却因为自己安稳在胜过死亡的救主手中,而有能力将粮撒在水上,并坚信祂能将永生的盼望放在拣选的人心中,好替换医疗仪器和药物带来的虚假指望。
医疗的选择
现代科学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生命的进程。跟历史上许多时代的人相比,我们活得更长、生命质量更好。也正因为此,当科学进步把衰老和垂死变成了医疗干预项目时,我们大多数人对于死亡毫无准备,对于预后的估计总是过于乐观。我们把医院当成起死回生的地方,只要病人还有一口气,一切延续生命的手段似乎都是合情合理的。我们把亲人交付在一轮轮加码的治疗中,哪怕激进的现代医疗手段无法治愈,只会延长他们死亡的痛苦。而临终关怀则帮助我们梳理可能面对的医疗选择,也帮助病患在尚有自主权的时候,为自己写下医疗预嘱,保留我们作为人生篇章主人的自由。因为仅仅有住、有吃、安全地活着,对于人来说是空洞而没有意义的。人受造是为了敬拜和荣耀我们的创造主。当死亡迫近,我们受造的目的并不因此终止,我们仍旧可以藉着死亡荣耀主。就如保罗在罗马书14:8所说:
「我们若活着,是为主而活;若死了,是为主而死。所以,我们或活或死总是主的人」。
(图注:马丁路德时代的大瘟疫与死亡)
做与不做
在从社会、医疗和灵性层面了解临终关怀的重要后,也许在座的各位会问,我们作为教会群体和地上的儿女,面对衰老和死亡的肢体或家人应该怎么做呢?在说做什么之前,我想先分享下我学到的不该做什么。
第一, 不要把我的需要当成他人的需要。
教会在得知肢体罹患重症后常行动迅速,建立关怀小组,安排轮流探访。唱诗、读经、祷告常是探访中的三把斧。但对一个重症病人来说,持续的疼痛和慢性的炎症早已让她虚弱不堪。寡居的王阿姨经历丧子后走入教会,不久被诊断患了癌症。接受教会三天的探访后,王阿姨拒绝了一切探访,直到离世。原来在一次探访中,传道人曾为阿姨能战胜病魔早日回到教会足足祷告了十几分钟,前后四十分钟的探访让早已尿急的王阿姨苦不堪言。
健康有时让我们看不见自己属灵上的优越,把关怀当成了自我需要的表达,甚至一种暗含功利目的的活动。
第二, 不要把关怀错当成教导。
重症病人无论他之前的灵性光景如何,信主与否,面对身体的病痛总有很多低沉的时刻。病痛也可能搅动着人的灵性暂时屈服于仇敌的谎言。他会发出「我想死」、「我要自杀」的信号,教导者却因着急于纠正痛苦之人的错谬,越过了聆听,忽视他们的呼求。我们口中的教导确实是真理,但对病痛中的人却成了律法和难以担负的重担。
因此,有效的重症关怀总离不开信任、尊重、聆听、同理和爱的行动。尤其对于未信主的人,我们需要陪伴他面对汹涌而来的各种焦虑,了解他对死亡的看法,感受他在痛苦中发出的呼喊,对所爱之人的焦虑,以及对金钱的担忧。我们不能以为一次的谈话就能涉及所有问题,改变人的灵性状况;也不能以是否给出合乎真理的建议为关怀有效的凭据。要知道对我们任何一个人来说,接受个人的必死性,清楚了解医学的局限,认定在基督里的盼望,从来都不是一种顿悟,而是一个过程。临终关怀即意味着把病患的需要放在第一位,不评判他们的神学是否归正,同时尽一切的可能帮助病患完成生前愿望。
有些基督徒可能觉得服侍将死之人意义不大,神却告诉我们「人死的日子胜过人生的日子」(传7:1b)。
(图注:丢勒《童真女玛利亚之死》)
生命和死亡都是神手中奇妙的工作,死亡的痛苦在神奇妙的爱中仍可以成为一个人此生最荣耀神的时刻。对于我们教会来说,我们要特别感谢神赏赐给我们一些年老的肢体,不仅因他们现在还健康地与我们一同敬拜、一同聚集,他们更是我们面对衰老和死亡的生命样本。他们对病痛和死亡的看法,他们心中的渴望和对于此生一些领域的坚守,都值得我们去聆听和思考,这是我们在网络中无法获得的智慧。同样,我们也不是在病痛临到时,才出现在他们身边,而当在尚有余日的时候,借着为他们做一餐饭、陪他们看一次病、替他们更换一下陈旧的窗帘、聆听一次他们对往昔的追忆,把爱行在他和他的家中。
而对于父母,我们正是最合适和他们开启艰难对话的人,了解父母未竟的心愿、心中的隐忧、对医疗的顾虑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将帮助我们自然地将赐永生生命的主带到父母面前。若医疗的干预已经无法治愈他们,就不要以孝顺和爱的名义,用不惜一切代价的救治将亲人捆绑在死亡的热床上。也许适时放手会让我们背负道德的枷锁,但我们的不舍不等同于亲人求生的意愿。因为真正的爱不是从自己出发,而是为着对方的益处。耶稣没有在十字架上延长死亡的痛苦,相反祂在谈论自己的死亡和复活时,清楚地教导:
「叫人活着的乃是灵,肉体是无益的」。(约6:63a)
死亡于我
对我自己来说,衰老仍是造物主递给我的一杯苦酒。簇生的白发、身体指标的变化,都会让我心情起伏,难以习惯这人生季节的变化。但我也看到那将苦酒递给我的手,尽管沉重而坚硬,却有着出乎意外的温柔。他端上的杯,尽管烧灼我的双唇,却是陶匠用自己的泪水打湿的陶土做成的。同样这位陶匠赐下的得救福音也改变着我的死亡观。尽管有一天我还是会为着要不要给亲人或自己插管的决定挣扎,为着何时放手犹豫,但我已无需惧怕死亡。因为真正艰难的不是签下告知书的那一刻,而是在此刻确认自己活着的真正意义和价值是什么。若医疗的救治能保存我的生命使我继续敬拜祂、思想祂,那今生至暂的痛苦仍是可忍受的;若医疗的干预没有治愈的可能,只是延长了死亡的时间,那我甘愿松开此生的手,求主温柔地引导我走过死荫的幽谷,进入祂永恒的国度。
十六世纪的神学家马丁·路德曾说,人一生中有两件事必须谨慎面对,一个是信仰,一个是死亡。愿我们今天坐下谈论死亡,起来为信仰而活。
(图注:大卫-威尔基《跪在祈祷台上的年轻女子》)
关于临终关怀的事工网站和推荐书籍
- 成都以勒之家 公众号:重症病人生命关怀
- 《最好的告别》阿图·葛文德
- 《生命终点的故事》兰詹娜·斯里瓦斯塔瓦
- 《死亡之书》舍温·B·努兰
- 《生死之间》(Between Life and Death)Kathryn Butler
本文为教会下午的分享而作,借用了王佩兄网站上使用的图片,在此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