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过去了,起初奔跑着往前冲刺的小崽慢下脚步,裤角沾满了山道上的泥泞,那些在阴冷潮湿里长大的云杉雪松和枫树用根脉羁绊着路人的脚步,这些寂寥的灵魂触角们用力缠裹着这个山脉,连同积存的雨水和掉落的枯叶,遍生的苔藓一起构成了山脉的味道,那力透深处的狂野之味。我有时在深海捞起的海贝里闻到这味道,有时则是在暗坐街角却带着警惕的眼神的人身上闻到这味道。
但显然这些暴露在外的根脉们不止是狂野的,它们喜爱被践踏着。看那些鞋底凹凸有致的登山鞋们,当凹凸有致被山泥充满时,你们蹭在我们身上的泥土就是我们的润滑剂;看那些绚丽夺目的运动鞋们,它们总是新得有些过分,它们总想轻巧地绕过我们,但这些从来没有学过凌波微步功夫的胖硕身体怎能不在这里给我们逗点乐子呢;我们最爱的还是那些娇小如树叶般的鞋子们,它们那么轻柔地踩在我们身上就像挠痒一样,有时我们实在忍不住了,让这些可爱的小人俯下身来亲我们一下,看他们那被雨水打湿的眼睛就和清晨的露水一样纯洁。有时我渴望不单是走过这条山路,而是和这些根脉一起长久留在土地上,等着那天地被卷起的那日。
山泥逐渐被岩石取代,回程路上的游人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这段攀升的岩石路显然和回程的情绪不符,似乎在人过中年时重回少年疆场的人,已看到生命的边界了,却还在拼搏中够不着自己的梦想。前行的人群开始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地的景色如何,赞美的回复里却没有一丝惊喜。有人想折返了,有人停下休息好说服自己继续上路。
五岁的娃儿开始学会在徒步中静默,突兀的岩石需要专心地辨别落脚之地,山道在阴阳间逐步地转换让他有些惊奇,甚至转弯时看见谷底细若银线的河水让他有些恐高,他渐渐体验着徒步者在静默中的快乐。山谷的水声唱出她的主调时,我们已经在山路上徒步了一个半小时。谷底的潮湿和阴冷吸干了我们的汗臭,单边木桥架在峡谷两边晃悠着我们的心情,一丛瀑布飞流入水潭,我忽然有些分不清在潭里嬉戏的少男少女究竟是谁,他们从许多电影里走出来,又飞身跃入水中。我于是坐在一旁的岩石上,想起丁尼生的诗句“世上的人们有来有往,而我却永向前方”。这丛从山岩间跃入眼前的水,经丛莽,潜清沙后所去的正是前方。于是,我不再贪恋这一刻的景色,我也有我的前方要追求。
起身回程走的同样的路,孩子已经精疲力尽拖在后面老远,在行人一致地夸赞下走到了起点,但我知道他下次还是会欢然起步踏上未知的山道,通向或近或远的地方。因为徒步的快乐不在于看见了什么,挑战了什么,领悟了什么,而是在自然中到处可见真理的灵魂,一种永不背叛的向往和恒久。
(在大烟山国家公园,我们徒步了一条来回5英里的山道,Abrams Fall)